何谓故乡散文随笔
有时我想,人类的智慧简直无与伦比,可钻天,可入地。可凭按一个电钮,操纵一场海空陆现代战争。可有时,又觉得人类的肤浅令人沮丧。比如,何谓故乡,或者说,故乡是什么?对这个与生俱来、稔熟于心的概念,竟难以作出贴切、丰满、全面的表述。我有意翻阅了辞海辞源辞通,也是茫然,枉然。那里对故乡的解释,也只是干巴巴的以词解词,曰故土,故园,家乡之类。至多再加引荀子“过故乡,则必徘徊焉”或木兰诗“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云云。
因此,从这一点上说,我很藐视这些常为人师的辞书。他们对故乡的解释,简单得等于零,根本不能满足一个人对故乡的最普通也最独特的审美体验和艺术感受。我虽浅陋,但经再三揣度,我想“故乡”的内涵应当包括:
故乡是月。杜甫的“月是故乡明”、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差不多都有的人生体验。此刻,我在这异地千里的深山古寺,望见那殿角的铜镜般的青空秋月,一下子就想到故乡。而且,意象翩翩,乡情汩汩。一个“月移花影上栏杆”的春夜,满院的月光如同白昼,爹织布,妈纺花,吱咛──吱咛,咔通──咔通,在这如水的月光、如瀑的白布相合相映的情景中,在这机杼声和母亲的“月亮头,赶牲口,一赶赶到马山口”的伊呀歌吟中,我在妈的怀腿间睡着了。直到月落屋梁,爹走下机子,拍拍我沾了露水的头皮嚷:“小裱匠,回屋睡去!”还有那个中秋夜,一家五口分食着一个小小的月饼,爹噙着旱烟咝啦咝啦地吸一阵,又咂一口手中只有过节才喝一点的烧酒,带了点酒意地一指那中庭树梢的月,对我说:“裱匠,你看那月儿贼圆贼圆的。”……还有,我上中学时的一个秋假,我当了护青员,夜里扛一柄长矛,在田野巡逻。我在将熟未熟、月光斑驳的玉米、谷子、高粱织成的青纱帐中穿行,那轮贼亮的月儿,就远远地高悬夜空。我走月也走,我停月也停,为我照路,为我伴行……
故乡是土。古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皇帝高高在上,与土何干?土真正属于故乡的人们,春种秋收,耕犁锄耙,大人们在田里翻腾,小孩们就在大路上和尿泥,过家家,或是扬起车辙里一把一把的老黄灰打烟幕仗,灰头土脑,临回家,还要在口袋里装几把灰。若遇下雨天,就光了脚丫,在泥泞中用脚搞踩塑,塑个蛋蛋,塑个杠子镆,高兴时还用稀泥给自己、给同伴糊个青眼小鬼。要是肚子疼,妈在老墙根抠一把老房土熬成盐茶,一喝下去就好。这“土方”,使不少游子或“千里去做官”的人,临走叫悄悄带上几把“老娘土”……
故乡是根。少年也好,成人也好。凡夫俗子也罢,天才伟人也罢,无不记得自己的生养之所。特别那些功成名就者,人们更少不了对其原籍根脉的追踪稽考。这根脉,就是他的故乡。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便是最具共性的'故土情结的一个妙喻。封建士大夫的衣锦还乡,蒋介石的祭母,许世友的尸骨还家,毛主席的回韶山,以及改革开放以来,一拨又一拨的海外华裔不远万里的省亲热,从某一视角上讲,同属故土寻根,或曰心系故根。地望人杰,根深叶茂。这地望,这根脉,即是故乡。背井离乡或远离故乡的人,不管白日如何繁华和荣耀,他的梦里断断少不了思乡恋根之真情……
故乡是站。如果说人的一生是一次漫长而传奇的壮游,那故乡则是这人生之旅的第一站,出航的第一港。无论战功赫赫的将军,著述等身的文豪,还是庸庸碌碌的众生,若没有故乡的第一站,他无法成行。这首站,无论对其最终的成功与高攀,有否直接的作用,但这“第一”是无法逾越和替代的。尽管这第一站,是步履蹒跚的,铤而走险的,甚至对某些人来说,还交织着痛苦,愤懑,或羞辱。比如,鲁迅的走出故乡,直接原因是家道中落,乃父病逝;巴金的跨出故乡码头,是因为厌弃那个颓败的大厦将倾的家;白薇,她的告别故乡,仅是为了逃婚和寻求个性解放,然而,故乡对他们的才气、智慧乃至形貌风骨,是有着祖脉地气的孕育之功的。总之,这故乡第一站对他们的禀赋、人性和最朴素的情感的影响,都是不可忽视的。因此,这对每个人也都是刻骨铭心的。
最后我想,这故乡还是一本小百科全书。毫无疑问,故乡无论在深山,在平野,在滨海,在岗洼,在大漠,在荒原,都只是一个小社会。然而,这小社会里不乏桃花源,文明与野蛮、崇高与鄙卑、鲜花与血光……杂糅共陈、相辅相成。它是大社会、大世界的光与微缩。熟记故乡,“小百科”常读常新的人,对整个社会、人生与宇宙的审视与把握,也就有了重要参照坐标。
因此,一个热爱故乡、谙熟故乡的人,是一个聪明人,一个充分理解人生的人。由故乡走向社会,再由社会归故乡,进而反观社会的人,则近于哲与圣的超然,彻悟与睿智。故土情深,故乡是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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