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土地经典散文
最近经常想关于土地的一些事情,可能是因为突然从一个打工白领变成一个偏远山乡公务员的缘故吧。
我到湖南省江华瑶族自治县大锡乡政府上班不久,便听到过一句关于在大锡乡种庄稼的笑话:“只要明星村的赵支书种什么,那你千万别一样,不然肯定把裤子都亏掉”。当时听了付诸一笑,后面想一想,这句话实际上很能反映林区百姓特有的思维方式。我从小在农区长大,父辈们都是农民,家里田亩也较多,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开春播种插秧,夏季双抢,秋收冬歇,年复一年种稻吃米,很少去思考“种什么好”的问题;而我工作的江华县大锡乡是最典型的林区,山多地少,大多时候都会通过流转将土地集中起来经营,所以“种什么”,还真的需要考量。
那么种什么好呢?当一个问题到了很多人必须回答的时候,自然就升格为“话题”。有人热议,有人到处取经借种,有人屁话不说直接捋起袖子干了。每每这种时候,我总是能感觉到一种力量在血脉里暗中流淌,在这些瑶山汉子微微弯曲的背脊和拼命鼓起的胳膊肌肉中,蛰伏着一个雷声隆隆的春天。平日里抽着烟露出满口黄牙憨笑的大哥大叔,菜市场上提着秤杆找电秤斤两必争的阿姨阿婆,在庄稼种下去的那一刻,都华丽丽变成了CEO。我至今都能很清晰地记得跟一个老农站在田埂上聊天的场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左手夹烟叉腰,右手指东画西,吐着烟圈把隔壁老廖家的冬瓜西瓜贬得一文不值,把自己种的番薯茄子说得天花乱坠。那种自信,如同一个将军握有获胜的所有筹码。
这些看似再平常不过,却都是我所喜闻乐见的。我虽已从农村走出来,工作生活却总也绕不开农村;一路来眼见的、耳闻的大多是不怎么开心的事情,包括风气的腐变,人心之不古,以及那些日益陌生的少年“闰土”和一个个回不去的故乡。所以当某个黄昏,我蹲在大锡乡间田埂上,跟一位满口黄牙的老农抽着烟聊着庄稼和土地,我伤逝的情怀便会有一种复苏的的酥麻感,心里也会是满满的。
但我的心情依然是复杂的。土地之在我的世界观,是一个带有命运色彩的要素:一方面我看到了人性向上的力量,也算是再一次看到了追求幸福、永远年轻的农民们;一方面我悲观主义的思维惯性总让我替他们担心——种什么呢?在我看来无非是两种:种下希望的同时,也种下了风险。人的力量在大多事情中都起着决定作用,但大多时候,“他人”往往决定着“己事”。这个以“市场”为标签的时代里,瑶山汉子们在如何把握自己命运这个课题上,还需要交几年学费。
去年中秋过后的某一天,我在明星村活动中心门前的小河边,碰到了蹲在河岸上的赵支书。他独自把烟抽成了烟屁股,见我来了,又分了烟接着抽起来,聊着就聊到了庄稼。
“价钱不好......”赵支书依旧是笑容不减,但言语间难掩苦涩。他种的是紫薯,收成很是不错,但碰到了跳水行情。“明年出去打工算了......有个沙场,4000多一月,还带买保险......”说到新年新打算,赵支书似乎又有了开春播种时那种挥斥方遒的风度。
但我只能陪着穷乐呵,安慰一个失落的老男人,我还不够资格。在我的记忆中,大锡乡这几年的产业开发实验中,无论是政府主导的还是农民自主的,大多都是成功至少是不亏的,但能够清晰地在我脑海中留存再现的,却往往是这些“把裤子亏掉”的例子。那年与赵支书有相同命运的还有龙安村的阿丽姐,还有新安村熊姐种的紫长茄也碰上了打霜天气收获不好。而他们都依隐乐观微笑,常年在高山上劳作,让他们有着一种特有的豁达气质,他们自我嘲笑着,自我解构着,然后把一个个沉重的包袱都埋在土地里。那年的冬天,阿丽姐回了她阔别多年的湖北老家,很多人都说她会长时间呆在老家打工挣钱了;熊姐把熊姐夫打发去了广西打工,自己在家陪着孩子上学,说安顿好了不定也随了姐夫走;赵支书,坐在河岸上看着远方独自抽烟......
而我只能陪着乐呵,心里已经做好了来年在大锡乡看不见这几位的打算。从效益的角度来说,出去卖力气挣钱跟把汗水洒在土地里区别不大,都是诚实劳动,都是养家糊口——人都喜欢把生活当成一张纸,正面写坏了,就想试试背面,就这样不停换着面,终究是离不开这张纸,但这个过程让人释放了压力,邂逅了希望。
我当时以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也支持他们做这样的选择。但年后,当我从家乡的春节回到春天的大锡,我却又看到了崭新归来的阿丽姐,看到了不喝酒只脸红的熊姐夫,看到了站在田埂上抽着烟寒碜隔壁老廖家西瓜地的赵支书。
听说,他们今年打算种点别的......
我到大锡后,不知道为什么会经常想起我故去多年的外公,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在大锡这个群山环抱、绿树人家自清凉的地方,依然有很多人,和外公一样,跟土地有“过命的交情”。外公年轻时曾是乡公所的一名中层干部,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到现在我至少也能混上半个“官三代”。但在那个以“饥饿”为标签的年代,他放弃了“公家人”的身份,回到了农村,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壮汉,听说能挑200斤上陡坡,能将半截儿砖头隔一条河扔隔壁村去。就是凭着这一把子力气和家里的几亩薄田,外公养大了舅舅,养大了妈妈。我们这些后辈们很不理解外公当时的决定,外公性子硬,只是简单陈述了一个事实:“家里五个小的了,不回来种田就饿死人了。”
这确凿是过命交情!我能够体会到这句话中蕴藏着的艰难心酸与惊心动魄,但现在更能让我陷入思考的,却是外公以及赵支书熊姐夫阿丽姐们,他们对土地的那种不容辩驳的信任:如同孩子把熟睡交给肩膀,大地将天亮交给日出,在无数个种下去、长出来的`轮回中,他们跟土地建立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土地永远是他们的第一选择,也是他们最后的依靠。
这才是农村!只有农民和土地血肉相连,农民依托着土地,土地滋养着农民,这样的农村,才是真正的、有生命力的农村。而一旦农民离开了土地,农村就蜕变了,或者说就堕落了。有人曾经这样来形容新一代的农民们:读书不成,十年靠胆大,十年靠卖力;末了胆寒了、力竭了,才想起家里那块地......“胆大”自然是期望找到成功的捷径,“卖力”就是四处挫折之后终于沉下心来,将自己的力量直接交换成所需价值,当然其中是不包括“卖力种地”在内的。于是,土地成了最末的、养老的选择。“当农民不再相信土地”,这是一个怎样的、令人伤痛的猜想。诗人用“荒芜是农村的伤痕”这样的诗句来寻求关注的眼睛,但浮躁的时代,冷漠的心灵,令忧伤如同荒草蔓延——我们需要开始思考怎样去重建和做强这种信任关系。
前段时间偶然的机会去了相邻湘江乡的香草园,经过峡谷村道的时候,我看见道路两侧山坡上有一大片灰白色的植物,在满是葱绿的峡谷中特别显眼,一问才知道是村民们种的厚朴。湘江乡的乡长介绍说:“这几年厚朴价钱都不好,大家都没怎么去采收,几次说要砍掉,都是我们霸着不让,说不定哪一年就看涨了,就当是绿色银行吧。”
还有一次我返回大锡搭上了顺风车,同车前往的竟然是省农科院的技术员——一个带着眼镜,满脸憨厚的年轻人。他说已经在大锡驻了好一阵子了,栗木村那一大片甜玉米就是他在跟着,而且这只是第一步试种,以后还会陆续种很多新品种的果蔬,包括几个市场上还没有的品种。
每次听到这样的事情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欣喜,这也正是我钟情于像大锡乡这样的农村原因之所在。经历过市场大潮的冲刷后,这里的人民依然在相信着土地,思考着土地,深爱着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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